纪念某君与那个大雨之夜惨死的所有人
民国一百年七月二十八日,就是七·二三甬温线特大事故的第五天,我独在线上忙碌,遇见彭君,前来问我道,“先生可曾为这次事情写了一点什么没有?”我说“没有”。他就正告我,“先生还是写一点罢;作为文人,你应该写点什么。”
这是我知道的,凡我中国人所追求的目标实并不高,大概是因为往往老祖宗们的传统之故罢,从来不敢奢求公平。“普天之下、莫非王土”,好似所有东西都是国家的,万物都是皇帝的。因而政府缺钱可以卖地,而老百姓没钱则只能啃地了罢。“率土之滨、莫非王臣”,家都被强拆了却只能自焚抗议,更别提上访喊冤了。回想六十年代初,“新中国”饿死上千万人之时,他们竟恬不知耻地称为“自然灾害”,而我们却无知地加以信任。
悲哉,这个国度的百姓已然善良了五千年。我们早已臣服于强权,习惯了妥协,忽略了思考,忘却了质疑。整个国家俨然已为病态,他们对内硬如钢条对外软如面条;而百姓们,最后依然选择了沉默,一遍又一遍地欺骗自己:一切都是好的,一切都会好的。
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,这虽然于此次事件毫不相干,但作为一介草根,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。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“因果报应”,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,——但是,现在,却只能如此而已。
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。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。中国从未进入当代世界,其不变的依旧是封建体制。至多在这基础上,套一层“主义”的薄纱而已。几十个无辜生命的血,洋溢在我们的周围。也使我难于呼吸视听,哪里还能有什么言语?长歌当哭,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。而此后一些所谓砖家叫兽的阴险的论调,尤使我觉得悲哀。我已经出离愤怒了。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;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,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,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,奉献于逝者的灵前。
真的猛士,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,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。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?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,以时间的流驶,来洗涤旧迹,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。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,又给人暂得偷生,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。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!
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;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。离七月二十八日也已有两星期,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,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。
我们的国家一直在千疮百孔的道路上行走。当权者正依赖各种国家机器、机枪大炮维护着稳定,同时利用顺民善良的心理,享受着极度的荣华与奢侈的富贵。然各式问题却又归咎于国情,美其名曰“中国特色”。民间已有打油诗称“吃地沟油,穿黑心棉,住高价房”,那“行”呢?买不起车或者买得起尔后又因油价高开不起车的,坐公交出行却被莫名烧死,抑或撞死街头。七十码事件、信阳大巴事件,一次又一次。而今动车于温州又献上追尾大礼,在这本就浓黑的非人间擦上更阴沉的一笔。果不其然,他们再一次把原因推给了大自然。也许老天爷已成为他们最后的一块遮羞布。当中国动车与中国雷电相遇,我们认为这就是中国特色了罢。
他们从未真心忏悔。曾经没有,现在亦没有,未来更不会。他们坚信自己手握舆论、军队,职掌生杀大权,高居主台主持正义,扮演着近乎于佛祖的角色。这,便是中国特色。
惨象,已使我目不忍视了;流言,尤使我耳不忍闻。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?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。沉默呵,沉默呵!不在沉默中爆发,就在沉默中灭亡。
是的。现读着这篇文章的每一个你,都可以选择沉默,只因那些惨死在遥远的地方的人们与你无关,那些长跪在政府门前伸冤却遭喋血而立仆的人们也与你无关,那些受尽城管欺凌的农民、小商贩们也与你无关。你在有生之年便不去想民主与自由,你认为毫无意义且事不关己;你看着被和谐过的报纸、电视、电影,用着被禁锢的互联网,听着国母大唱《好日子》,怀念这个社会的好,感恩这个政府的伟大。我并不因此而低视你,只因沉默亦是人权。
但是,我还有要说的话。
在这个神奇的国度中,灾难、是非或者奇迹,降临在我们身上的概率都是等同的。倘若有一天其中一个落在你的头上,请原谅他人的沉默,因为他们就是当年无动于衷的你。
我们都知道笔杆子里出不了政权。但,沉默愈加不能改变什么。坚持真理,哪怕是因此而失去什么。这是悲壮的,也是最后的选择。
时间永是流驶,街市依旧太平,有限的几个生命,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,至多,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,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“流言”的种子。人类的血战前行的历史,正如煤的形成,当时用大量的木材,结果却只是一小块,但事故是不在其中的,更何况是人为的。
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,当然不觉要扩大。至少,也当浸渍了亲族、友人、爱人的心,纵使时光流驶,洗成绯红,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蔼的旧影。陶潜说过,“亲戚或余悲,他人亦已歌,死去何所道,托体同山阿。”倘能如此,这也就够了。
我们正渐渐忘却那个大雨之夜无辜惨死在动车上的所有人。他们同我们一样,普通而平凡。且苟活在这个神奇的国度,在上班或下班的路上,一次又一次地听闻矿难死亡人数,听闻三聚氰胺与地沟油又害死了多少生灵。他们也同我们一样,庆幸在那些冰冷的数字中没有自己。那个雨夜,他们在车中听着音乐想着尔后要做的事,或者正在回家的路上,期盼亲人团聚共享天伦——但,等待他们的,则是永远的消失。
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,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;真的猛士,将更奋然而前行。
呜呼,我说不出话,但以此纪念所有消逝的生命。
后记:在这次动车事故中,有一位我的朋友,大学校友。她怀着七个月的身孕,与丈夫一起离开了人间。生命是如此脆弱,每个人都只有一次。在伤感惋惜之余,不禁对“他们”的所作所为感到愤怒,但又无奈。
韩寒说:
你一直问,他们何以如此的丧心病狂,他们却觉得自己已经非常的克制忍让。
你一直问,他们何以如此的颠倒黑白,他们却觉得自己已经非常的公正坦率。
你一直问,他们何以如此的包庇凶手,他们却觉得自己已经非常的愧对炮友。
你一直问,他们何以如此的掩盖真相,他们却觉得自己已经非常的透明开放。
你一直问,他们何以如此的生活腐化,他们却觉得自己已经非常的艰苦朴素。
你一直问,他们何以如此的骄横傲慢,他们却觉得自己已经非常的姿态低下。
谨以此文,献给某君,与那个大雨之夜惨死的所有人。